季迟

如果曾有个江湖 一








裹在麻衣的孩童跌跌撞撞地奔在雪地里,风雪冻住白润的脸,不到半人高的团子踉跄着逃进林中。孩子不知方向,不懂掩藏踪迹,只麻木迈动双腿。




“快跑。”




“快逃!”




“往北方去——往北去!”




厮杀和火光错落跳跃在七岁的眼瞳里,血红叠上干涸的紫黑;轻甲着身的亲卫终于放下孩童,他死死地抓着已然看不出神情的孩子,一字一句嘶吼。




寒月的风雪如影随形,他们已逃至山脚下,逃进北刃山脉;再有几里路,再有一炷香,一炷香——




而追兵当头一刀劈下,不过几息,最后的十亲卫已殁了半数。




“快逃,殿下。”




亲卫转过孩子,令毫无反应的孩童面朝藏在漫天风雪里的山脉深处,轻轻推了一掌。




卷雪掺寒的风托起孩子,眨眼间已将孩童送出几丈远。狂风锐利的刮痛了孩子,原本柔软温暖的脸颊被刺出血痕。风律听者托着孩童掠出一里,便消散于大雪中,徒留摔进积雪里浑身僵硬的孩子爬起来,跌跌撞撞的往山林深处逃去。




追兵已经杀光了护他一路到此的人。




他竭尽全力迎着北风睁着双眼,孩童向前跑着,在积雪里迈动脚步,而已经磨破的鞋将他的双足暴露给掺着松针与碎叶的雪;他向前跑着,耳中清晰地回响着混在风里的脚步声——追兵在逼近他,拼命送他一程的风律听者为他争取的时间不够他冲进北刃的山域。




然而原本逆风而行的孩子无知无觉,他身侧的风雪渐缓,极浅的青色流过他脚下。孩童的双足微微浮空地踏在那抹青意,只留下轻浅难以察觉的脚印。




“你看见了吗。”




若是孩童此刻抬头仰望,便会惊异的发现有两人凌空而立,正负手静静注视着雪地上这一场杀戮。两人皆踏在相似的一抹青意上,神情相似,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雪中小小的灰色团子。




朱红长袍的男子似笑非笑,虽终肯出声问身边一身绛紫的好友,言语间却并非疑问。




紫衣人不语,目光仍落在孩童身上。他难得迟疑,不愿轻举妄动,只看着孩童摔倒在雪地里,似是伤了脚踝,没能爬起来。




“你若是不愿救他,也无人知晓。”渺淡淡地道,“伯家已经死光了,就剩这一支独苗。就算你救了他,他也不再是那劳什的太子。若把他放在寻常人家,那些人迟早还是会找到他。”




常笙仍不出声,只静静地注视孩童在雪地里颤抖。那小小的,脏兮兮的一团跪在雪里,低着头,像是认了命。手持长刀的追兵近在咫尺,这些训练精良的死士毫无大意之心,他们像围捕猎物的狼,谨慎小心的对待每一个目标。




“你若想救他,就是现在。”渺瞥了一眼孩童,不咸不淡地出声。




话音未落,紫衣人已落入大雪。渺一怔,真心实意地挑出些惊异的笑意。风刃瞬间贯穿了死士的喉咙,脚下接连响起尸体倒下的钝响。他看见好友抱起了那团灰乎乎的小东西,立在环绕他们的朵朵血花中,毫无违和之意。




“你叫什么?”常笙问。




“伯时。”孩童答。




有趣,真是有趣。渺忍不住想拍掌大笑。常笙不在乎随手杀的二十多人,而那孩子似乎同样如此,好像先前陷入绝境的那可怜虫与他无关一般。




伯家人性情温厚,施行仁政上百年,一度也是盛世繁荣;而伯家的朝堂兴于仁厚,也败于仁厚。宫变来临之日,能将独苗送至北刃,已是积蓄深厚的绝笔。




“我是常笙。”




渺仍立在半空,风里卷来友人低沉的声音。




“北刃与你伯家有盟约,会出手救下伯家最后一人。”常笙难得温和,掌心覆住孩子的后背,令暖意回流入孩童体内。“我欠先帝一回,承诺日后你若成为律者,会收你为徒。”




“但如今先帝已逝,我可送你去寻常人家,日后你隐姓埋名,安稳度日即可。”




伯时抬起脸,眼神明亮。冻的青白的嘴唇因为逐渐回暖而涌上殷红,孩子咬住唇上逐渐渗血的伤口,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



“我是律者吗。”




孩童轻声问。




北刃风雪猎猎,山脉连绵,皆隐入北间白寒。数百年来,北刃屹立壑舟不倒,不问红尘,不闻世事。世间律者百般找寻不见,如南方白首谷,唯有缘者可窥见一斑。




辰历二百六十八年,常笙接任北刃阁主;辰历二百七十年,伯氏皇朝末年,北刃新主常笙麾下拜入大弟子伯时。此时常笙在壑舟上成名已久,而前代太子年仅七岁。




“你是律者。”常笙抱着孩子,脚下青色流转,稳稳托住常笙向北踏去的脚步。“你我同为风律听者,我会收你为徒;此后你就是北刃的少阁主。”




“若你今后做出任何对北刃不利之事,或仍贪图皇权,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




风声赫赫,他在北域中凌空而行,一步千里;山中风刃皆俯首称臣,迎他归来。




怀中逐渐温热的团子揪紧了他的外袍,一道细细地,微不可闻的声音卷入呼啸的狂风里,坚定地步入他耳中。




“……谢过师父。”







壑舟辽阔,至北至南,东触海,西间茫茫黄沙,不见尽头。


北间尽头即是北刃山脉,方圆五十里不见人烟。北刃山脉连绵千里,千百年来风雪环绕,地势险恶至极。放眼壑舟,唯有北刃阁落座于此,隐没于漫天冰雪。


向南则淌过江河湖泊,地势平缓而温暖,正中便屹立着皇城。再向南,有山林峡谷四季如春,花海原野里散落着白首城的踪迹。


北刃阁,白首城,正是壑舟上逆律与顺律两派中的巅峰。


律者听律,听的是五行,是天地阴阳。世间万物皆有其律,如能窥见其中一二,风律听者可凌空而行,水律听者举手可止流阻浪。


律者可逆阴阳,壑舟千年史卷中不乏大能者颠倒是非,四季紊乱,民不聊生的笔录,因此便有朝堂,逆律者与顺律者三派平衡彼此。皇室护的是千万无法听律的百姓,以重甲兵马对峙律者;逆律者随心所欲,认为听律乃天赐尊荣;顺律者敬畏世间平衡,认为律者不应随心改变律法,应当遵守五行规律,顺其自然。


自六百年前北刃阁与白首城各自问鼎两派,定下壑舟宴后,壑舟因律者相争而五行混乱阴阳不分之日便得以停息,皇室也得以逐渐招兵买马,与律者相抗。


六百年来,北刃阁因地处极北又山势险要而隔绝于世;白首城则唯有缘者可入。散落世间的律者成宗别派,但碍于两座庞然大物,终究难成气候。


辰历两百六十二年,本逐渐埋没在风雪、史料中的北刃阁少阁主,白首城少城主踏足壑舟宴,壑舟上本已蠢蠢欲动的律者被两个少年双律者生生震住。北刃常笙,白首白倾舞,前者风雷双律,一把择音剑霸绝当日,后者水木共鸣,七时剑下败将如山。两人重震北刃与白首之威名,此后数十年行走壑舟,乃是少年天才,壑舟上下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

辰历两百六十八年,常笙接任北刃阁阁主之位,白倾舞继承白首城城主之位,隐世而居,不再现身壑舟。自辰历两百六十二年起,壑舟律者能人辈出,压回了几百年来逐渐倾向皇室的平衡,一时壑舟百姓寝食难安;以仁政治世的伯氏未能撑过十年,便迎来了血腥残酷的宫变。


“伯氏落到如今灭族的下场,是你当日和白倾舞现世的因果之一,”渺摇着手中玉扇,懒懒倚在窗前,“若不是你们二人在壑舟宴上光辉太盛,他伯氏还不至于唯有两百年寿命。如今你不仅收下那孩子做关门弟子,还有立他为少阁主的意思,你这是昏了头,还是走火入魔?”


二人身处暖阁内,一坐一立,屋内并未设有火炉,而暖意仍源源不断穿透石板环绕里间。常笙身前摆着笔墨纸砚,手中提着笔,字迹清晰有力。


“你认为我是养虎为患。”


“是。”渺冷冷道,“那个小子天赋异禀,若拜你为师,不出十年,壑舟同辈中绝无敌手。”


常笙冷哼一声,置开笔墨后倾靠住椅身,“你是觉得他能在我手中翻的了天,还是觉得我杀不了他?”


“旁人不知你,我还不知?”渺道,“你若带着小崽子在身旁十年,你断断下不了手。你别忘了,他可是前朝太子,和寻常人家的小孩不能相提并论。伯氏虽仁厚,但仍是帝王家,杀伐果断不输你我。”


两人正是谈话间,忽有鹰鸣声响彻云霄。那鹰啸清朗,生生撕裂外间风雪,余音当空回旋不绝。渺瞥见窗檐间积雪簌簌飘落,心道那人果然到了。


有人轻轻叩响木门,静待一息,便从容推门而进。


来人未沾风雪,一身青衫,细眉长眸,颇有几分俊秀。


羽尊左爵。


左爵细细掩了门,才回身步向渺,劈手便夺了玉扇。渺微微一怔,才想起这把趁手的玉扇乃是他在左笙去南间前随手顺走之物,把玩多日,理当物归原主。


“常笙,”左爵语调温和,神情却不见轻松,“你想好了?”


是了,青衫玉扇,儒雅温润,他们三人中左爵最不像逆律听者,更丝毫看不出金律律者的锋芒外露。然而羽尊名下是累累血债,早在常笙名震壑舟宴前,左爵嗜杀之名便早已传遍壑舟。


常笙颔首,眉间却有松下的意味。左爵急急赶回北刃,便是要帮他接过这事的意思。他心知左爵处事果断,手段干净利落,又凶名在外,是替他分担北刃阁内阁施压的最大助力。


左爵轻叹口气,收了玉扇,“你自有你的意思,我便不多问了。”


“你还没有见过那孩子吧,”渺道,“常笙把他放在了择音阁。”


“我此次来的匆忙,还不曾见过。”左爵道。青衫人目光掠过常笙案前累起来的书信,随手拿起一封草草看过,眼中尽是了然,“内阁此次怕是不会轻易罢休;常笙收前朝太子为徒,又直接定了择音阁——连常笙他自己也是再年长些才被立为少阁主,住进择音阁。此次着实与以往不同,内阁的那些老者自然不肯放过此事。”


常笙合上眼睛,手指轻按着前额,闭眼道:“往日里不愿与他们计较,不过是看在他们是前阁主的故友的份上。两年已过,是时候了。”


屋中一时寂静,唯有外间风雪声隐约。左爵与渺交换了几个眼神,都在彼此眼中寻到几许惊疑不定。


“你想覆内阁?”渺问。


常笙睁开眼睛,将他此生两位挚友的神情尽收眼底。渺半倚半立,肩边即是窗石,万年不化的雪光落在朱衣上,也洒了左爵半身青衫。两人性子迥异,此时眼中却燃着与他自己相差无几的杀意。


两年了,他们已忍耐了两年。


“十日后,我会授予伯时择音剑,”常笙慢慢道,“届时北刃内外阁皆得拜会这位少阁主。”


“我们十日后动手。”


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常笙带回的这个孩子,是他们动手的最好契机。


渺缓缓长呼出口气,倏忽一笑:“那位前朝太子倒是命运多桀。”


不到七岁的年纪,便要亲眼见证两场屠杀。一场灭族,一场以他为由。


“我说过,他若能活下来,便是我北刃阁的少阁主。”常笙冷淡道,“我会将他带在身边,指导他听律,传他北冥音;若他能活下来,便是北刃阁将来的主人。”


常笙说罢,却想起前几日捡回那孩子时的情形。孩子足下那抹浅青微弱却坚定地托起他,也许那孩童并没有察觉追兵之所以一时没能追上他,并不仅是那名亲民拼命送他一程的缘故。


若这孩子能在北刃活下来,他的资质足以胜任下任阁主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若是能活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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